这个生于上世纪70年代末的＊本乡下女孩，一步步成长为城里学校校长的联生过程，不仅是活周她一个人的光荣，也是刊原整个家族的骄傲。但能干、创内让人尊敬的＊本“名校校长”，竟是联生一位沉迷游戏的氪金玩家，这两者之间的活周反差，超出了整个家族的刊原生活经验和想象。
文 | 林星弦
编辑｜陈晓
“投资人”
2021年5月31日，创内本是＊本四川泸州多名“天立教育投资人”被承诺分红并退股的日子。
从5年前开始，联生神州天立集团合江天立学校小学段校长童敏陆续拉他们入股了这个投资局，活周告诉他们只要入股集团在建的刊原幼儿园、培训学校或者后勤配送公司，创内就可以获得高额回报。他们都相信了这个说法。不仅因为和童敏是亲人或者朋友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城市里，“神州天立集团”和“校长”都是两块金字招牌。前者是当地负有盛名的民办教育企业，办学区域横跨川内川外等多个学区，涵盖幼儿园到高中4个学段，在校学生近72000人。
据学生家长介绍，在泸州当地的天立学校，每学期的学费两万多元，按当地的收入水平算一笔不小的支出。学校的教育质量也很不错，录取分数线不低于公立名校，每年都能出十来个清华北大的学生，与当地的泸州六中、泸县二中并称为“三驾马车”。这个集团旗下的“小学校长”，不仅代表着优质的教育资源，还代表着一种财富机会。多名受访者向本刊记者表示，天立集团在泸州的项目很多，除了学校，还有房地产、酒店，名气在当地仅次于“泸州老窖”。2018年，天立学校背后的天立教育国际控股有限公司（股票代码：01773.HK）在港交所上市，据天眼查数据，截至2022年1月，公司总市值为41.37亿港元。
插图 | 老牛
童敏身边最亲近的人——母亲、妹妹、舅舅、邻居都为这“投资”倾其所有。母亲戴凤拿出养老钱，卖了房子，还向银行贷款30万元；两个妹妹各投入200多万元；舅舅身患肺癌，也将攒起来做手术的30万元转给了她，甚至没签“投资”合同。“投资”最多的是一位童敏家的老邻居，各个项目累计达上千万元，为此抵押了房子，借了高利贷。“投资人”还包括童敏在学校家长会上认识的学生家长。他们在这位主动搭话的热情校长的游说下，成为童敏推荐项目的“投资人”。
但5年过去了，“投资人”们除了一开始拿回过少量“分红”后，再也没有从这项承诺丰厚的投资活动中得到任何收益。关系更亲近的倒是在童敏的不断请求下，陆续又借给她不少钱，当然也没有得到还款。疑窦丛生的“投资人”们决定在5月31日这天做一个了断——拿回此前承诺的所有分红，并退回股份，结束这起投资。童敏也同意了这个方案。但到了5月31号，她却失踪了，电话不通，微信不回。面对一个个找上家门的“投资人”，童敏的丈夫沉默良久后说：“你们去报警吧！”
报警一个星期后，“投资人”们才知道，失踪的童敏自杀了。她曾提到的所有投资项目全是假的，合同也是伪造的，而她最为人所看重的“校长”身份，也早在半年前就被撤销了。泸州天立学校总校长陈光明告诉“投资人”们，童敏早在2020年12月就被学校辞退，原因是童敏以集团股份与项目的名义，向学校教师借款300多万元。所有这些以“投资”为名的欠款，大都被童敏投进一款名叫《大唐无双》的游戏。
多位受害人通过警方了解到，童敏在游戏公司官方渠道的充值达3000万余元。事发后，还有几个游戏充值商也因联系不上她找来泸州，小玉是其中一位。他将自己过去5年间为童敏游戏账号代充值的流水记录交给了警方。记录显示，经他的手充值的金额大约有1300万元，如果加上其他人代为充值的钱，小玉对本刊记者估计，童敏在游戏上的花销“至少5000万元”。
大量钱款被虚拟游戏消耗，意味着“投资人”们的损失很难追回了。2021年12月，几名受害人曾去广州的网易公司总部，在游戏玩家接待中心见到了公司的公关和律师，被告知在法理上，童敏的巨额充值属正常消费行为，游戏公司没有义务赔偿他们的损失。他们又要求出于人道主义补偿一些钱，游戏公司则未明确表态，称目前正在积极配合警方调查，让受害者们先回去等待。
图 | 摄图网
血本无归的痛苦之外，“投资人”们还遭受着另一重心理上的冲击——能干、让人尊敬的“名校校长”，竟是一位沉迷游戏的氪金玩家，这两者之间的反差，超出了他们的生活经验和想象，让他们至今在接受采访时，仍然流露出震惊和迷惑。
马秀丽是童敏的下属，对她的印象是“美女、才女，没有架子，像邻家大姐姐，但又非常能干”。她记得，童敏刚上任校长时“憋着一股劲儿”，像女超人一样处理各种考核。给家长开招生动员讲座时，说话从来不看稿子或PPT，空口就能谈两三个小时，还能说到家长心坎里。另一位“投资人”也记得，童敏日常生活低调简朴，“不穿名牌，不戴奢侈品，从没见她戴项链和耳环，连高跟鞋都没穿过”。在他心中，童校长是位“优秀而朴素的女人”。
童敏的亲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他们也是骗局的受害者，但说起这个家族中曾最让人骄傲的女性，仍然忍不住袒护。“她不买豪宅，不开豪车，从不打牌贪耍。”童敏的舅舅对本刊记者说。虽然他在这起骗局中损失了几十万元原本打算用来做肺癌手术的救命钱，但“现在谁骂她（童敏）一句，我还是觉得心好痛”。
“第一名”
提起童敏，亲人朋友用到最多的一个词是“优秀”。这个生于上世纪70年代末的乡下女孩，一步步成长为城里学校校长的过程，不仅是童敏一个人的光荣，也是整个家族的骄傲。
进城前，童敏和家人生活在离泸州市区不远的况场镇。在母亲戴凤的记忆中，童敏自小到大没让自己操心过，做农民的她没想过让女儿“出人头地”，但上小学后，童敏的成绩出奇地好，“在班里从来都是数一数二，连第三名都没考过”。小学毕业后，她考上了城里的重点中学泸县二中。“更是眼里只有第一名，”戴凤对本刊记者回忆，“每次考了第二名，回家都要哭很久。”晚上家人睡了后，童敏会将头发缠在床边的蚊帐上，再用支撑蚊帐的竹竿拉起头发，点一盏小灯继续看书。戴凤问：“你把头发抬起来做啥子？”童敏回答，因为自己总犯瞌睡，把头皮扯疼就不会困了。
如果要总结童敏的初中生活，大概可以用三个词：第一名、班长、“别人家的孩子”。初中毕业后，她还想继续读高中、考大学，但父母并不支持这个想法。“我们在农村穷怕了，觉得初中出来考个师范，就已经不得了了。”戴凤对本刊记者说。她编了一个理由，说童敏近视，考大学对视力有限制，所以不能上高中，直接考师范，毕业就能分配工作，“你只要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妈妈就满足了”。
“知足”是童敏父母一直信奉的生活哲学。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前半生都和土地相依为命，所得有限但也清苦自足。直到童敏上初中后，恰逢上世纪90年代经济体制改革，农村人开始离乡进城，童敏的父亲才跟着一个同村人去了昆明，从摆摊开始售卖毛线，成为村里“第一批下海的人”。但生意做了不到10年，女儿刚参加工作，他便带着做生意攒下的钱回泸州了——老人觉得，既然已经攒够了买房子的钱，一家人能离开农村去城里安家，便已是“很好的日子”了。
但童敏不一样。从读书到工作，她一直是“风云人物”。同学王琳记得，在泸州师范学院时，童敏是校学生会主席，性格爽朗，做事麻利。2000年毕业时，2400多名毕业生中，能进泸州市的名额只有4名，童敏是其中之一。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分到泸州市实验小学做语文老师，并很快做出名声。马秀丽曾在泸州下辖的合江县任小学老师，她记得2000年出头时便听过童敏的名字，“她在泸州教育界名声很响，是当地唯一出版了个人教育专著的老师，还写了好几本”。2017年，童敏调到合江天立学校任校长一年后，马秀丽也跳槽去了这个学校，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童敏，“觉得跟着她干没错”。
《告白》剧照
曹雨薇是童敏教过的2003级学生。她对本刊记者回忆，童老师的教学思维“敢为人先”，不是老师讲学生听，而是分小班教学，让学生自己分组讨论学习；她也是学校里少有要求学生看课外书的老师。课本之外，曹雨薇读了《窗边的小豆豆》《夏洛的网》《海蒂》等儿童书目，至今都觉得那是对自己语文素养的启蒙。
那时，曹雨薇觉得童老师很厉害，四川省青年教师优质课竞赛一等奖、全国青年教师优质课竞赛二等奖，“几乎她参加比赛，都能拿奖”。偶尔有一次失败也会不断反思。泸州实验小学的校长周崇伦曾在一篇名叫《茉莉花开》的文章中，提到童敏在一次公开课中失败的经历。那次，童敏在课后流下了眼泪，回去便在报纸上发表课堂反思的文章。此后，她还在与其他教师的交流活动中多次对这堂课复盘争论。周崇伦对她的评价是“执着追求，想不成长都难”。
想托关系转入童敏班上的学生家长一茬茬找上门来，她的家中至今还保留着一大箱当老师时的各类证书和奖状。但对工作的“执着追求”却引发了当时同为小学老师的丈夫的不满——戴凤记得，那时童敏和丈夫常常吵架。“晚上不睡，周六日也不休息，工作那么辛苦有啥子用？”她也跟着劝女儿，“我们的家庭已经过得去了，女孩子安稳就好。”但童敏坚持“年轻就是要多努力”，2003年，她与丈夫离婚，在亲戚的介绍下，认识了下一任丈夫——一位颇有前途的泸县财政局公务员。据童敏舅舅形容，新丈夫看起来“憨憨的”，话不多，也不去外面“耍美女”，和童敏一样是个“工作狂”，都早出晚归，很少在家。两人的儿子几乎由家里老人带大，上学期间的家长会都是外公外婆出席。
全心工作的回报是，整个家庭走上了一条快速上升路。2007年，童敏被泸州天立学校以高薪挖去做副校长，丈夫后来也升至泸县司法局领导。2016年，天立教育集团在合江县建起合江天立学校，童敏被调去做小学段校长。合江县离市区有一小时车程，学校特地为她配了专车司机，报销其往返上班的车费。15岁的儿子也在天立学校就读，“也是一个学霸”，戴凤对本刊记者说。童敏和她的家庭成为家族的标杆，亲人朋友都要“仰望的那个”。
骗局
尹兰君第一次听说天立集团的“投资”项目，是在2016年底的一次家庭聚会上。
尹兰君也是农村人，生在川黔交界处的山里，初中就辍学在家，每天上山砍竹子。1992年，18岁的尹兰君受改革开放的感召，从山里进城打工，想着能赚点钱“吃上一口肉”。她从保姆、服务员做起，认识了同样从山里出来学手艺的丈夫后，夫妻俩一同开了一家小门市，做起门窗加工生意，租住的房子就在童敏家隔壁。
那时，童敏父亲用从云南做生意攒下的钱，带家人搬进城里，而尹兰君和丈夫的创业还在起步阶段。怀上儿子后，她大着肚子敲门拉客户；儿子一出生，忙于生意的尹兰君就拜托给戴凤照看，每月支付700元照看费。一来二往，两家攀了“亲戚”：儿子认戴凤做了干妈，认童敏姐妹做干姐姐，而没有儿子的戴凤也把这个男孩视作亲儿子。直到1998年，尹兰君夫妻在泸州买下第一套房，但搬走后两家仍然联系紧密，童敏家的门窗需要装修，都是由尹兰君家上门施工。
上世纪90年代，正是城市化初兴的起点。20年间，尹兰君看着城里和村里建起一栋栋楼房，自家生意也越做越大，从挨家挨户谈单子到中标一整个大单位的门窗装修，后来还接起了几百、几千万元的大工程。虽然这类大工程招标时一般要求对方为一级公司或二级公司，但尹兰君常将自家小公司挂靠在那些有资格的公司，交一些挂靠费，再打点好有关部门的关系，也能中标。靠着大项目动辄几十万元的利润，尹兰君和丈夫攒下了约600万元资产，算是村庄里“洗脚上田”的成功典型了。
都是从乡下进城，也都通过自己的聪慧和努力，成功转型为颇有些身家的城里人，尹兰君和童敏家关系非常亲近，时常相互走动。在一次家宴饭桌上，童敏告诉尹兰君，神州天立教育集团正在筹备投资培训学校，自己作为高管有资格参与投资。她愿意将这个专属于集团高管的福利和亲人朋友分享，带着大家一起投资，一起享受分红。
在商海沉浮多年，尹兰君多少知道些城市里的财富增值规则。她告诉本刊记者，靠做门窗生意攒下些钱后，自己买过常规的理财、保险，但收益率都只有百分之几。最成功的一次“投资”是十几年前，她通过内部消息得知一栋居民楼即将拆迁，便花5万元入手了一套30多平方米的房子，几年后这里果然拆迁，她一次性获得35万元的补贴。这让她相信，城市里隐藏着各种各样隐秘的财富捷径，如果有熟人、有消息，胆子大、敢出手，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能低价买到大公司的股票，更相当于拿到了进入财富场的门票。城里流传的诸多财富传奇都证明了，资本市场的造富能力，是大部分实体行业难以比拟的。
《北京女子图鉴》剧照
尹兰君为“培训学校项目”投入了24万元。两年后，天立教育上市，童敏又给尹兰君带来了“春雨路幼儿园项目”。在童敏出示的这份甲方为“神州天立教育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协议中，即将修建的幼儿园新校区投资收益也相当不错——3年后，所投资的金额增资率将为2.66倍。尹兰君看到，几位当地知名校长的名字都出现在协议中，他们都作为乙方入了股，便对这班“内部高管福利”顺风车深信不疑。她盘算着，每投入100万元，3年后就能变成266万元。按这样的回报率，自己的养老钱就稳当了。
尹兰君给幼儿园这个项目“投资”了420万元，后面又追加了30万元，购买童敏作为天立教育集团高管持有的“原始股票”。为了凑齐这些钱，她拿出做生意多年的积蓄，抵押了自家房子，并借了些高利贷，还将自己的表妹、表嫂介绍进了童敏的“投资局”。一位尹兰君的邻居得知尹兰君参与到天立的投资后，也让她帮忙引荐成为“投资人”。骗局的链条就在靠上大公司、财富唾手可得的幻想中越拉越长：亲人、朋友、亲戚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然后是学生家长，甚至常拉着童敏往返于泸州与合江上班的专车司机，也被她说服“投资”了60万元。
在这些人组成的投资项目微信群里，童敏表现出一个管理者的井井有条。她常在群里言辞正式地发通知，公布一条条“集团开会的内容”，汇报项目筹备计划；还会在群里晒出集团律师催促自己打款的聊天截屏，要求各位“投资人”的资金“尽快到位”。并持续在群里发布集团新的投资项目，从后勤、食堂到代持股、土地转让等等，每个项目都许以高额回报。“投资人”们也相信自己已经踏上一条财富的快车道。天立上市后，尹兰君关注着其股价从一股一块多涨到十多块，寻思着自己的30万原始股一下变成300万，对童敏充满感激。她还时不时去春雨路巡视她的“投资”项目——天立春雨路幼儿园。看着逐渐完工的校舍，教室宽敞，窗明几净，心中满怀憧憬。
“白富美”
神喵认识的童敏有另一个名字：桃若。这是游戏《大唐无双》中的玩家姓名。2014年，网易公司推出了这款对战类游戏，以隋末唐初历史为主题，为玩家提供多个门派和职业。玩家们可以在里面招募战将，组建帮会，群体作战。在游戏宣传片里，它被称为“战斗网游之王”，主张的理念是“与人斗，其乐无穷”。
游戏是互联网建造出的新世界。它是虚拟的，只存在于屏幕里，但无数投入时间和金钱的玩家，又让这虚拟世界的诸多运行规则与现实极其相似。这里有争斗，有领袖，有组织，有成功和失败，也有情感和怨恨。只是游戏的规则更简单直接——绝大多数时候，钱的多少能决定一个人在游戏中的地位和随心所欲的程度。
《大唐无双》游戏截图（图 | 微博）
“桃若”曾是《大唐无双》中的名人，上过游戏官网的新闻稿。稿子描述她是“世界排行榜第一”“论坛小说作家团的有名写手”“才貌双全的白富美”。而《大唐无双》的资深玩家对她最深的印象则是“有钱”、毫不吝惜花钱。“她曾在拍卖行以8万～9万元拍下一个‘灵核’（一种游戏装备）。”资深游戏玩家顾少对本刊记者回忆。当时他和队友们也参与了竞拍，不过价钱开到6万元，就不想再往上加了，但“桃若”却“一掷千金”拿下了这个装备。顾少还记得，有一场游戏桃若与对方战红了眼，一晚上的游戏花销就达到上百万元；她对武器与装备的等级也追求极致，比如洗练一个“阵法”（一种游戏装备），每洗一次都有几率洗出自己想要的属性阵法。如果洗200次还没成功，系统就会自动给一个属性，这被称为“满祝福”。每个阵法升到满级，依不同的等级需要几万到几百万元人民币。在顾少的印象中，桃若的装备经常是“满祝福”升级的。
除了花钱将账号升到顶端，桃若还有自己的账号“版图”。同为《大唐无双》玩家的神喵告诉本刊记者，在几乎每个游戏城区，桃若都有多个不同门派的账号，巅峰时期有五六个账号都排各门派世界排行榜第一。账号的成长需要不停花时间刷任务，桃若为此雇佣了一个4～5人的代练团队，专门替自己的账号抽宠物、开针法、抽灵盒、升级打怪……为了管理这个代练团队，她还雇了个团队管家，负责给代练们发薪水，充值账号。顾少告诉本刊记者，按一般行情，一位代练的年薪加红包至少6万元。
（图 | 视觉中国）
“会管理”是桃若给玩家们留下的另一个印象。她在游戏里组建了自己的帮会，巅峰时期有50多名成员，除了自己的代练，她还招兵买马，吸纳其他“人民币玩家”加入。2019年，神喵带着自己投资10万余元的账号，申请加入桃若的帮会，希望获得更多战斗机会和胜利。她记得，桃若一开始没看上她的装备，但听说她声音好听会唱歌之后，又主动请她加入。打游戏之余，桃若会把神喵拉入帮会“大佬”的yy语音聊天室，让她表演唱歌；还将自己一个高装备账号分给神喵玩，每个星期，桃若的管家会给这个号下放约五六百元的元宝。说起这些，神喵至今十分感激，即便现在接受采访，也担心这“会不会背叛桃若”。
顾少回忆，2018年以后的桃若几近“魔怔”，“什么都要拿第一”，给人的感觉是“拿钱不当钱，有钱无所谓”。在桃若的充值商小玉印象中，桃若的充值数额自2018年开始骤增，一次5万、10万，“有时一天六七十万”。在金钱的喂养下，她自己和团队在游戏世界中都战绩显赫。
每年七夕节，游戏会举办“大唐第一美女”活动，要求玩家把打副本掉落的鲜花，拿去摆摊贩卖，10元宝一朵花，谁买的花最多，就能成为“大唐第一美女”，获得一个凤凰坐骑。桃若连续几年摘得这个桂冠，也赢得了相当多的追随者——由于游戏是阵营作战，桃若用金钱喂养的账号拥有强大的战斗力，跟随她就意味着更大的获胜几率。
2019和2020年是桃若最辉煌的时候——游戏官方一年一度的“皇城之巅”总决赛，桃若所带领的两个组织“桃若”“挚爱”连续两年夺冠。冠军所获的60万元奖金，桃若全部分给战队成员。那时，游戏官方论坛对桃若一片赞誉，评价她是“义气女侠”“有钱老板”。
沉迷
当“桃若”在游戏世界里呼风唤雨时，现实里的童敏让同事和家人感觉到不对劲了。马秀丽对本刊记者回忆，2020年左右，她记得童敏在学校时常说眼睛痛，几个老师还介绍她去泸州熏中药治疗。后来，童敏经常两三天都不来一次学校，来了也不出现在办公室——她说办公室网络不好，就去学校附近的网吧办公。
2020年下半年，也就是离职前的几个月，童敏在马秀丽眼中变“邋遢”了，“头发油得不得了，衣服也皱巴巴的，几天都不换”。马秀丽还劝她，“当校长要注意下仪容仪表”。在家里，戴凤也觉得女儿不那么爱看书了，晚上从学校回来，总喜欢窝在房里打游戏，经常熬到凌晨三四点。她以为这只是因为工作辛苦，玩游戏放松，便没有多问。在戴凤的人生经验里，没有游戏成瘾的概念，更不要说这个沉迷虚拟世界的人，是一向优秀、有主见的女儿。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对受过高等教育，事业有成的成年人来说，虚拟游戏的诱惑力到底在哪里？本刊记者在采访中试着找寻这个问题的答案。顾少是《大唐无双》最早期的玩家，说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但如今常年生活在北京。他15岁就离家出来打工，一开始投奔亲戚做简单的工程管理，去年和朋友合开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他今年32岁，没结婚，也没谈恋爱。他说自己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但每天下班回家，至少玩两个小时的游戏才睡觉。在游戏里，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大侠，有亲密的朋友，也有明确的敌人。每当外敌来犯，和同一个服务器的人立刻放下所有恩怨共同御敌时，他会产生一种“壮烈”的感觉——这种“战友般的情谊”在现实的生意和应酬中很少存在。
顾少觉得，玩游戏这些年通过“战斗”结交的朋友，情感更纯洁真挚。打游戏之余，大家会在yy语音室聊天，天南海北地胡侃、吹牛，有时也会线下聚会，“真的是无忧无虑，工作中的所有烦恼都被洗去了”。
随着后来游戏市场的技术更新，《大唐无双》的分辨率、场景建模等技术渐渐退出顶尖梯队，但顾少仍然没有抛弃这款游戏。根据他的经验，现在这款游戏的玩家95%以上是30～50岁年龄层的人，“30多岁的，像我，是从20多岁玩到现在；四五十岁的，不少都是些有钱的老板”。他告诉本刊记者，由于这款游戏的升级很多依靠充钱，有老板投入几百万元是“特别正常的事”。比如，他曾在游戏中认识的一个朋友，家里开环保公司，疫情前常年在国外做生意，资产上亿，在游戏中充值了1000多万元。这位朋友在聊天室和顾少闲聊时说，白天他可能是个总裁，手底下有上万人等着吃饭，要去为这些操心。但到了晚上，他和大家一样，只是一个游戏里的角色，这让他感到放松。顾少对此的理解是，“老板”们玩游戏，“就像年轻人喝酒蹦迪，也没什么别的不良爱好，就是图一个快乐”。
比起平淡又不乏劳累的现实生活，游戏能提供种种更为跌宕激烈的情感体验，抚慰孤独的成年人。除了战斗、帮会、战友、升级这些设置外，游戏里还有一种称谓叫CP（游戏中的结婚机制：双方做任务达一定好感值即可到月老处领取CP状态），它负责提供一种近似于爱情的体验。在游戏中并肩作战的CP们，有时还会将虚拟世界中的爱情延续进现实中。在顾少身边，几个哥们都和CP“奔现”了，他甚至还参加过一对CP的两次婚礼——游戏里一次，生活中一次。对这些经历过现实艰难的成年人来说，CP就像是游戏世界的一份大礼。每有玩家组CP成功，总会得到队友们发喇叭发帖子的祝贺。
《大唐无双》中的CP玩法（图 | 微博）
桃若也喜欢这种礼物。多名玩家告诉本刊记者，桃若在游戏里经常换CP，早期对象都是有钱的老板，但都处不长久，后来转向和年轻人组队。出事前，她的CP是一位生于1995年的男孩。一位桃若的游戏“闺蜜”告诉本刊记者，桃若常和自己谈到喜欢上了游戏中的某个人，还常谈起自己对爱情的憧憬，以至于她一度认为，网络那头的桃若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年轻女孩，“对未来有很多向往”。作为“论坛小说作家团的有名写手”，桃若在论坛里发表过以《大唐无双》为背景的连载小说，主角是自己和游戏中其他人物的故事，爱情故事占了不少篇幅。神喵记得，桃若发布的很多帖子也与爱情相关，有时是“秀恩爱”，晒出自己与CP在游戏中拥抱的截图；有时写自己被某个CP骗了，分手之后很伤心；有时会虚拟一个“心机女”闯荡江湖的故事，但题材都与爱情相关。这些情节简单但冲突明显、情感浓烈的故事，获得了很多玩家的认同，帖子下时常有催促她更新的留言。
但即便是游戏官网认证的“白富美”“世界排行榜第一”，桃若在游戏中的“爱情”也并不顺利。顾少认识桃若是在2016年，当时桃若是他一位朋友的CP。现实中，这位朋友和顾少同龄，福建人，家里开物流公司，是个头脑灵活的“富二代”。他用家里的钱开了两家娱乐传媒公司，专门签约网络艺人，在网络主播兴起的风口赚到不少快钱。进入《大唐无双》后，他在游戏中花了不少钱打发无聊的时间，玩几年下来发现游戏产业是个赚钱的快车道，便决定自己投资开发游戏，此后顾少再没见他在《大唐无双》中出现。
这位朋友和桃若组成CP时，两人取了情侣名“带头大姐”和“带头大哥”，并共享了对方的账号密码，在游戏江湖里并肩战斗。在“带头大哥”的帮助下，桃若打造出了自己第一个装备高端的账号。但联手几个月后，两人就因为钱的问题闹掰了。
两人决裂那天，顾少正陪“带头大哥”在乡下老家参加婚礼，但桃若突然打来电话，说要充值装备，急需借6万块钱。“带头大哥”告诉她，自己的银行卡被限额，要想打款只能去县里的ATM机，而自己现在人在乡下。顾少听两人在电话里吵了很久，最后不欢而散。晚上“带头大哥”登录游戏时，发现自己储存在小号仓库里价值10万余元的装备，被桃若登录并抢空了。CP就此成了对头。接下来的一年，“带头大哥”注册了好几个小号并砸钱武装，专门追着桃若打。顾少记得，2016年是“带头大哥”在游戏里投钱最多的时期，“有千八百万”。
也是在那一年末，刚成为校长的童敏以投资的名义，从亲友处骗得第一笔资金，一边应付“仇家”的追杀，一边开始了自己在游戏中的扩张。每次游戏新开服务区，桃若总要去新区建多个账号，为每个账号的升级投入几十万到几百万元。“这种操作让人看不懂。”顾少对本刊记者说，“虽然新区更好玩，但也意味着从零开始，所以一般玩家都只在一个区深耕自己的账号，但桃若好像并不在乎开新账号的钱。”据他估算，桃若在新区加老区同时“养”的账号最多时达20多个，以至于游戏论坛内传言四起，认为桃若是游戏公司刺激玩家消费的“托儿”，不是一个真玩家。
我不是童敏
2021年1月，桃若的代练管家在论坛发布了与桃若线下交易的银行卡账号。这个举动的本意是想平息“桃若是托儿”的传言，证明她在线下有个人银行卡收装备、买账号，是真金白银投入游戏的实力玩家。但这些卡号就像一根导火线，熟悉网络的游戏玩家们循着这串数字掀起了一场搜索接力，点燃了一个个关于桃若真实身份的爆点。先是有人搜出银行卡的主人是一个叫童敏的女人。接着，又发现桃若的游戏账号是用名为童敏的身份证注册的，就连桃若的微信号，注册名字也是童敏。而网上能查到和她各种信息最接近的“童敏”，是四川合江天立学校的小学校长，44岁，已婚。
一时间，桃若的真实身份成为《大唐无双》中最热的八卦。游戏中结下的“仇家们”嘲笑这位“大唐第一美女”其实是“桃大妈”，而桃若也毫不示弱，回怼了所有嘲讽，并否认自己是那位44岁的小学校长童敏。为了澄清自己的身份，2021年1月20日晚，桃若在自己的yy语音聊天室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会上她朗读了一段声明：
“我现在在泸州市网监局相应的处室进行个人声明，其中监督机构有泸州市网监局以及我们教育集团风控中心……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2018修正，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2019修正，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2020等法律条文规定，2020124210626-26129198录音已经涉嫌侵害个人隐私。根据受害人提供的上诉，泸网监部门介入立案调查……”
录音中，桃若字正腔圆，像一位严厉的小学语文老师，试图用一些庄重的言辞训诫不懂事的学生们：关于被曝光的游戏账号和微信号，“为本人王晓媛所用”。自己是“集团的重要一员，具体是什么身份我不想去说”，而“那个人（童敏）”，只是自己集团的下属。
图｜视觉中国
尽管桃若尽量将这次语音发布会打扮得非常严肃正式，甚至在发布会过程中不断与身边的“工作人员”小声沟通，确认“程序对不对”，但玩家们并没有相信她的话。在游戏论坛里，“第一美女”“才貌双全的白富美”这些标签不再属于桃若，顾少和队友们再谈起她，通常用“桃大妈”代称。在神喵的记忆中，那次失败的“新闻发布会”后，桃若的游戏花费和交易越来越没有章法。“差不多就是在那之后，她好像就破罐子破摔了，花钱越来越大。”神喵后来查看聊天记录，发现桃若用几百万元喂养的账号，常常以几十万元就卖掉，不考虑性价比，感觉“她当时就没想给自己留活路了”。
与此同时，童敏在现实中许诺给“投资人”们的投资分红，即将迎来回报期。“投资”项目的微信群里，童敏用许多理由拖延着兑付日期：有时是统计金额的电脑坏了；有时是疫情原因不能办公；有时是集团未招到合格的财务人员，“因为上市公司项目管理很严格，所以财务问题一点都不能随便”。
2021年3月，说尽托辞的童敏失踪了。尹兰君找到童敏家里，发现她已离家两天。后来通过警方定位，在距离泸州100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网吧找到了她，正缩在电脑前的椅子里打瞌睡。那一次，她告诉尹兰君，自己很可怜，没能从天立要到钱，但如果再给她一点时间，5月31日会将本金和利息退给大家。
现实
5月31号早上，童敏提着瓶涪陵老窖，一个人离家来到城外的沱江边。后来发生的事情是警方通过调监控和证人得知的：喝完手里的酒后，童敏跳入江中，被一个路过的晨跑者救起，送上了回家的出租车。路上，司机想把她送到派出所，但童敏坚决不肯。她说自己就是死，也不要坐牢，如果去派出所，她就抢方向盘。司机只能将她送到小区门口。但下车后，她没有回家，拦另一辆车又去了城市另一头的长江边。
也是在这天上午，神喵等玩家在朋友圈看到桃若发布了一张自拍照，照片上的女人看上去有三四十岁，和从前照片的眉眼差不多，但没有用美颜和特效，能看到眼角的皱纹。这是桃若第一次在朋友圈发自己的真实照片——一张属于童敏的照片。几天后，她的尸体在170公里外的重庆市永川区松溉码头被打捞起，已经高度腐烂。尹兰君从警方处得知，人是从上游漂过来的，经法医鉴定，确认系自杀。
随着女主人的消失，这个家庭几乎顷刻间倒塌了。丈夫辞去了司法局领导的职务，儿子也被天立学校开除。童敏80岁的父亲流的眼泪最多，“切菜流泪，睡觉流泪，做什么都是哭着”。他和妻子两个人的养老钱已经被“投资”榨干，还欠着银行的债，两位老人只能重新出门打工，找了一家愿意接收老年人的面馆，一个端面条，一个洗碗，每天早上6点半出门，晚上10点回家。用戴凤的话说，别人是“倾家荡产”，自己家是“家破人亡”。
（图 | 视觉中国）
尹兰君也背上了百万元的债务和贷款。除此之外，压弯她的还有后背做手术留下的几个钢钉，因为缺钱一直没有取出来。现在，她靠继续借钱填补之前的借贷，晚上常常睡不着，去家附近的江边坐着，几次想投河。她在一个网络平台上注册了账号，发布自己的经历，希望能借由舆论的关注和支持，得到游戏公司的“人道性赔偿”，账号名就叫“被骗得惨”。在接受本刊记者的采访时，“被骗得惨”也是她说得最多的话，几乎有上百遍。“我18岁从农村出来，做保姆，帮人淘厕所……什么活都接，我也一直很勤奋、很善良，想不到为什么会被骗得这么惨。”电话里，她的声音低沉，绝望，说着说着便抽泣起来。
在《大唐无双》的网易论坛里，有关“桃若”的痕迹都被抹去；皇城之巅的榜单上，2019年和2020年的霸主成了空白。在那个由像素和代码组成的世界里，桃若曾投入过的数额惊人的金钱，以及获得的名声、追捧和谩骂，都随她的死消失了。如今在游戏论坛中搜索“桃若”，只剩一条悼念的帖子，发布者为一个名叫“汐落为水”的玩家：“近日惊闻桃若事，时忆当初入梦胥。江湖初遇宁婉起，绿水青山凤鸣暮。梨花若雪常独赏，孤村夜雪入葬窟。如今人事全湮灭，唯借幽乐忆来初。”
（文中小玉、尹兰君、王琳、曹雨薇、马秀丽、顾少、神喵为化名。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 2022年第11期。）
